五顆星星的故事

 

因為這陣子一直陷在故事分類裡（嗚嗚我的論文啊），快悶瘋了所以想說來寫一下這系列。

仙度瑞拉是哪一國人？這可是個大哉問。
來看看一般小朋友對仙度瑞拉的印象停在哪裡呢？

右邊這張圖大概是一般小朋友對仙度瑞拉的印象吧！在迪士尼的強大威力下，一般人對仙度瑞拉的想法往往定位在「金髮」、「白皮膚」、「穿著玻璃鞋」這樣的形象內。

所以仙度瑞拉真是這樣嗎？她是哪一國人呢？

（右圖來源：http://3gp.hao3gp.com/movie/list_1664.html）

好，這位是從高雄打來的白先生，白先生請說，您認為仙度瑞拉是那裡人？什麼？香港？等等我沒聽清楚……香港人？您說因為玻璃鞋不透氣，所以我們的仙杜瑞拉可能有香港腳是嗎？這根本是兩回事吧！

我們改接另一支電話，這位是台中打來的陳桑，什麼？陳桑你說仙度瑞拉是越南人？越南？拜託！仙杜瑞拉怎麼會是越南姑娘？……

       ……哇啊！仙度瑞拉真的是越南姑娘！

來，我們一塊往上追，便會發現到仙度瑞拉這個故事出自於1812年，德國格林兄弟所寫的《格林童話》，應該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吧？

但格林童話裡的仙杜瑞拉是最早的仙度瑞拉嗎？我們知道，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話是在蒐集了相當多的民間傳說，經過改編後才出版的，所以灰姑娘這個故事顯然由來已久了。我們再往上追的話，便會發現到早在1672年時，法國著名的童話家貝洛就在《鵝媽媽的故事》裡面寫過灰姑娘的故事了！

這《鵝媽媽的故事》可能大家也很熟悉，裡頭除了灰姑娘外，還有小紅帽、睡美人跟穿長靴子的貓。

但貝洛的灰姑娘仍不是最早有紀錄的灰姑娘，因為在義大利巴西爾（Giambattista Basile,1575-1632）《故事集》（La Pentamerone）的〈The Cat Cinderella〉，也出現一位受到鴿子幫助的灰（貓？）姑娘。（是的，在這個故事裡，仙女是女主角去世母親化身成的鴿子）

不過我們既然會這樣寫，就代表還有比巴西爾更早的灰姑娘，而且這個故事不只在德國、法國、義大利，而是分佈在世界各地！甚至在非洲、美洲、波斯、韓國，你都可以找到屬於那裡的灰姑娘。

而在世界所有曾被紀錄下來的灰姑娘故事中，最早的還是中國的這篇，這是唐代（9世紀時）段成式在《酉陽雜俎》中所寫的〈葉限〉（註：分段是我自己看起來方便而分的，並不是原本的分段）：

 

    南人相傳，秦漢前有洞主吳氏，土人呼為吳洞。娶兩妻，一妻卒。有女名葉限，少惠，善陶金，父愛之。末歲父卒，為後母所苦，常令樵險汲深。時嘗得一鱗，二寸余，金目，遂潛養於盆水。日日長，易數器，大不能受，乃投於後池中。女所得余食，輒沉以食之。女至池，魚必露首枕岸，他人至不復出。
    其母知之，每伺之，魚未嘗見也。因詐女曰：“爾無勞乎，吾為爾新其襦。”乃易其弊衣。後令汲於他泉，計裡數百也。母徐衣其女衣，袖利刃行向池。呼魚，魚即出首，因斤殺之，魚已長丈余。膳其肉，味倍常魚，藏其骨於鬱棲之下。逾日，女至向池，不復見魚矣，乃哭於野。
    忽有人被發粗衣，自天而降，慰女曰： “爾無哭，爾母殺爾魚矣，骨在糞下。爾歸，可取魚骨藏於室，所須第祈之，當隨爾也。”女用其言，金璣衣食隨欲而具。及洞節，母往，令女守庭果。女伺母行遠，亦往，衣翠紡上衣，躡金履。母所生女認之，謂母曰：“此甚似姊也。”母亦疑之。女覺，遽反，遂遺一只履，為洞人所得。母歸，但見女抱庭樹眠，亦不之慮。
    其洞鄰海島，島中有國名陀汗，兵強，王數十島，水界數千裡。洞人遂貨其履於陀汗國，國主得之，命其左右履之，足小者履減一寸。乃令一國婦人履之，竟無一稱者。其輕如毛，履石無聲。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，遂禁錮而栲掠之，竟不知所從來。乃以是履棄之於道旁，即遍歷人家捕之，若有女履者，捕之以告。陀汗王怪之，乃搜其室，得葉限，令履之而信。葉限因衣翠紡衣，躡履而進，色若天人也。始具事於王，載魚骨與葉限俱還國。
    其母及女即為飛石擊死，洞人哀之，埋於石坑，命曰懊女塚。洞人以為祀，求女必應。陀汗王至國，以葉限為上婦。一年，王貪求，祈於魚骨，寶玉無限。逾年，不復應。王乃葬魚骨於海岸，用珠百斛藏之，以金為際。至征卒叛時，將發以贍軍。一夕，為海潮所淪。
    成式舊家人李士元聽說。士元本邕州洞中人，多記得南中怪事。
 

完。

是的，這時候應該會有人說：「阿鬼，你還是說中文吧！」（其實這還真的就是中文啊）

簡單用條列式的方法交代一下這個故事：

1. 秦漢的時候，有一位叫吳洞的人前後娶了兩個妻子，前妻去世了，留下一個女兒叫葉限，後來吳洞也去世了。（註：洞就是峒，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基層單位）

2. 後母非常討厭葉限，常叫她去做一些很辛苦的事，有一天葉限發現一條魚，便把魚留在池子裡養，每次呼喚這條魚，魚就會出來。

3. 後母不爽，便把葉限支開，假扮葉限抓到那條魚，殺來吃之後埋在糞堆下。葉限回來很傷心，就把魚骨頭挖出來拜。每次拜就會出現神奇的事，得到一些寶物（應該會長螞蟻吧）。

4. 「洞節」開始，後母去參加宴會，叫葉限留在家裡。結果葉限在魚骨頭的幫忙下穿上「翠衣」、「金鞋」去參加洞節，妹妹看到她覺得很像葉限，就跟後母講，他們回家後看到葉限抱著樹在睡覺（不要問我為什麼她不去床上睡，而要抱著樹睡覺），就不再起疑心。

5. 葉限掉了一隻鞋子被撿走，輾轉被送到陀汗國王那邊，於是陀汗國王開始找這隻鞋子的主人而來到葉限家（應該是靠味道找到的），驚訝葉限的美麗而把她跟魚骨頭帶回陀汗國（居然隨便把人家帶走）。

6. 葉限的後母跟妹妹被飛石K死，埋起來叫「懊女塚」，洞人求媒時會拜他們；而陀汗王則是一直求魚骨頭而得到很多財寶，一年後魚骨頭失效了，陀汗王派人用珠寶把魚骨頭埋在海岸邊，部下叛變想偷拿珠寶，結果魚骨頭也被海水淹了（全球暖化？）。

完。

很像吧？段成式在這個故事的最後有註明，他是從一位來自「邕州」的李士元口中聽到的，也就是源自於今天的廣西南寧一帶。

必須要先說的是，灰姑娘類型的故事（AT510A）在民間傳說的研究者而言，並不是什麼很稀奇的事，這裡只是稍微替自己讀到的一些東西做整理而已。

無論如何，段成氏早在九世紀時就記錄了灰姑娘的故事，而這個灰姑娘的名字叫「葉限」。還有一個相當有趣而不能不提的點，據說德文（格林兄弟是德國人）裡的「灰」這個字叫「Ascnhn」，唸唸看，有沒有覺得有什麼很神奇的地方呢？

在什麼樣的情況下，會讓兩個人在不同的地方、不同的時間產生類似的故事呢？來，問題來嘍！

 

【    】為什麼九世紀時段成氏的這篇〈葉限〉跟十九世紀格林兄弟的〈灰姑娘〉這麼像？
 ①格林兄弟是段成氏轉世投胎的。
 ②格林兄弟抄段成氏的。
 ③格林兄弟跟段成氏撿到一樣的靈感碎片。
 ④兩方的故事源自於同一個地方。

這個答案其實很簡單，就是④。
不過，到底起源於哪裡？又為什麼會傳到世界各地呢？

我們無法以「段成氏的葉限是最早被紀錄的灰姑娘故事」這個理由來證明灰姑娘起源於中國廣西，因為一個民間傳說在被以文字寫下來之前，必定曾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流傳。

關於這個問題其實有很多種說法，其中比較主要的大概是這三種吧：
一、中國壯族起源說
二、西方起源說
三、越南起源說

我們先來看看中國壯族起源說（可以參考這裡http://www.obopo.com/archiver/tid-445667.html，寫得更詳細些）。

1.這其實也是很合理的，一個最大的支持力量就是段成氏的〈葉限〉，裡頭很明確地提到邕州，邕州便是廣西南寧一帶壯族所居住的地方，而壯族一直都有這樣的故事流傳，叫「達架和達倫」。

2.此外，「洞節」本來就是壯族相當隆重的慶典。

3.當地原本就有這種「神魚」類型的傳說，鯉魚亦是美好的象徵。（不過，以魚作為美好象徵的故事不少，這是很可以理解的，因為早期人類居住時肯定是在取水便利的河邊，魚自始以來一直都是人類相當重要的食物來源）

4.丁乃通考證過，「葉限」在廣東、廣西一帶的方言中是Yi Han，當時Yi 和Da、Di的音都很類似，而這是當地對「姑娘」的稱呼。也就是說，葉限的「葉」其實指的是「姑娘」；而「達架和達倫」中的「達架」，指的就是「孤兒的女子」，因為「達」是「姑娘」，而「架」是「孤兒」。壯族當地流傳的「達架」跟「葉限」的古音是很像的。

5.「鞋子」是壯族民俗中的定情物。
此外您一定會聯想到一件事，古代女子穿的繡花鞋通常是自己做的，所以肯定是「合腳」的。從這裡衍生出如仙履奇緣中「試探誰的鞋子合腳」這樣的故事情節，是相當合理的。

於是一個關於灰姑娘的形象便出現了：這是一位善於淘金的壯族姑娘。在這個故事出現之後，灰姑娘故事便開始朝兩個方向流傳，一是往南到越南地區（其實廣西跟越南本來就是接在一起的，如果捨棄現代的國界觀念來看，這是很自然的事）；另一個是從海港向外傳播到世界其他地方。

再來看看西方起源說，關於這個可以參考http://www.xingzhi.org/culture/social/25398.html。
簡單地說，就是：

1.陀汗國應在當時的蘇門答臘一帶，當時這裡是相當重要的中西交流要道。這個故事極有可能是從西方經由這裡傳入到印尼以及越南的。

2.格林版的灰姑娘叫Aschenbrode，而Aschenl是灰的意思（這個前面提過了），梵文則是Asan，這個詞是從歐洲傳來，在室利佛室帝國（7~13世紀在馬來群島的帝國，興起於蘇門答臘）被印度化（當時的室利佛帝國是印度化國家），再變為後來的「葉限」。

3.灰姑娘故事類型在歐洲的分佈相當多且廣泛，反而在中國卻沒有廣泛流傳，而僅集中在西南一帶的少數民族。

4.也是關於鞋子。有些人認為灰姑娘的鞋不是verre（玻璃）做的，而是vair（松鼠毛皮），但兩者的發音卻恰好完全相同。(可以直接參考wiki灰姑娘條目所寫的) 這代表什麼？中國版灰姑娘中寫的是「金鞋」，而金子可是很重的東西，穿起來不可能「其輕如毛，履石無聲」，反而這比較像是「松鼠毛皮鞋」的描述。

簡單地說，就是把方才說的那個流傳途徑倒過來就對了！（從歐洲->蘇門答臘->越南->廣西）有關於「灰」跟「葉限」音相近的部分，你要倒過來想也是ok的。

但即便沒有對這個主題有相當詳細的研究，也會發現到這裡的說法其實有點牽強，因為一個地方民間傳說的流傳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，包括時代、宗教、民俗習慣、統治者......相當多因素，比方歐洲早在2世紀就有白蛇傳類型的故事，卻沒有在那邊大量地流傳，這應當跟宗教教義有不少關係（下次再來寫這個XD）。

再者，「松鼠毛皮」實在不是去參加宴會時穿的，就算灰姑娘真的這樣穿好了，那也不是很值得特別挑出來寫當成牽引後半段故事的「點」，說得再明白一點，如果大家都穿松鼠毛皮的鞋子去參加宴會，那麼灰姑娘掉了一隻松鼠毛鞋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。
當然，除非灰姑娘的鞋子味道特別重，然後國王為了找出燻死宴會客人的兇手而沿街去找灰姑娘，在這個試鞋的過程中又讓全國的女性都得了香港腳（姑且不論灰姑娘有沒有香港腳，只要在試鞋的過程中有人有香港腳，那其他人得香港腳的機率就很大了！）......有點偏離主題了，趕快拉回來！總之，「松鼠毛皮」的鞋子實在不太可信，且當時的「玻璃」似乎是一個比較稀奇、珍貴的東西，因此把金鞋轉變成「玻璃鞋」是相當符合故事效果的（或者反過來）。

不過，也沒人說金鞋一定要用金子做，我就只是把鞋子做成金色的繡鞋不行嗎？不服氣咬我啊！......對不起激動了。orz

就算撇開以上這些不說，段成氏的〈葉限〉還是比巴西爾的貓姑娘早了八百年！

在這裡再補充一下關於「仙度瑞拉」這個字詞的意思，這裡直接引用Wiki百科裡所說的，概略的意思就是：
1.Cendrillon是法文版中灰姑娘的稱呼，但這其實應該算「綽號」，源自於灰姑娘在工作後躺在灰（cendre ）上休息；而她的姊姊還替她取了Cucendron 的綽號（Cu是屁股，cendron還是灰）。
2.Cendrillon由cendre（灰）同souillon（賤人 slut, dirty girl）連結組成，反正就是不好聽的話。（所以仙度瑞拉這個在中文聽起來蠻好聽的音，其實有罵人的意思？）
 

所以，灰姑娘本來不叫仙度瑞拉的；或者說，仙度瑞拉應該是她的「綽號」。

最後我們再來看越南起源說。

這其實跟中國壯族起源說是很接近的，老實說我覺得兩者所抱的論點都可以互相通用，再者壯族和其他西南有流傳這類型故事的傣族、侗族、苗族、彝族、白族、壯族都是百越的後代，早期越南北部也經常都被畫在中國的國界內，就是撇開國界不理會，這兩個地方本來就是連在一起的。

相似的部分就不提了，比較有趣的是越南的民俗學家曾考證過，認為葉限確有其人（在越南是糠妹與米碎姐）。據說該故事在越南李朝時期的北寧省順成縣晨光鄉流傳，應該是是李朝第三皇后，還有立廟來祭祀呢！（可以參考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429da3f701008zfs.html）

主張越南起源說的丁乃通（可能因為我主要是看他的書，所以偏向越南說）則認為：「至少源於11世紀前，地點可能在河內和海防間的小村莊裡。曾在廣東、廣西流傳，並向西流傳到雲南、西藏。」

此外，越南版的灰姑娘也包含了必要的元素，例如被虐的非親生女兒、被殺害與埋葬的魚、美麗的衣飾、國王發現、驗鞋、成婚。

無論如何，「灰姑娘真有其人」的這件事顯然引發了少女們的不少期待。在以男性為主的社會裡（女性嫁給男性），這種「麻雀變鳳凰」的故事肯定是非常浪漫的，而它自然而然也會因此而流傳開來。

民間傳說之所以會流傳，肯定源自於人們的期待與需要（就好像包公的故事會不斷被加油添醋和流傳，是因為人們很難對在現實生活裡的那些貪官污吏來滿足這樣的期待，只好把它投射到故事裡）。

倒是有一點還蠻值得討論的，就是「為什麼灰姑娘沒有在中國廣泛流傳？」

以下是一種說法（可以參考林德華的〈童話世界中看中、德文化〉）：

1. 中國古代有「將女兒送去其他人家當婢女與童養媳」的習俗，如果像仙度瑞拉這樣父母雙亡，後母可能也不會養她，直接把她送去給其他人家當「童養媳」，後面的故事也就不會出現了。
所以您也可以發現到，在中國關於「後母」的故事，明顯沒有「惡婆婆」故事來得多。

2.葉限故事裡的「魚」（還有歐洲版的「鴿子」跟其他變種的「牛」）其實有「去世的母親」這樣的象徵，說得明白些就是葉限的母親變成的。「母親變成魚或牛」這樣的故事在中國顯然是比較被忌諱的（所以在少數民族那邊較沒有那麼重的儒家影響）。

3.跟2也有關係，畢竟鞋子是很私人的東西，也有「定情之物」的象徵，那麼長輩會容許少女把這樣的東西遺失在路上嗎？

無論是否真的是這樣的原因，我們不能說這沒有影響。

但不管灰姑娘的故事到底是從哪裡起源的，這個故事都因為人們的幻想而不斷被傳遞、散佈，最後在迪士尼的工作室裡，被由這一批大孩子們依照自己的期待而被以動畫展現出來；甚至這樣的元素還不斷出現在各種電影與故事中，因為這些故事元素早在作家們童年時就已經深埋在他們的腦海中。

於是灰姑娘的身影繼續出現在每個家庭、每個少女的夢境中，永遠流傳。